大漠沙如雪，燕山月似钩。
夜幕降临人间，大漠中便唯存死寂一片，凄冷的月高悬于苍茫无尽之中，斗转星移之间，经历了不知多少人间苦难与爱恨情仇。
月为皎洁，月光便化作那初冬窗上凝成的霜。
夜色的大漠不似白日，那熔炉般淬炼肉身与心灵。
此时的大漠安静得如娇羞处子，恬静温婉间流露芬芳爱意，他更是位孤傲的剑客，杀伐果断，冷面无情。
从雪山走入大漠，从大漠远赴长安。
月的浩荡中，夜的空灵下，一间客栈披着寒光。
它潜身于飞沙走石的气象间，环抱于茫茫荒漠之中。
它以沙海中的一叶浮舟之象渡得千万人往生。
它是狂风吹尽黄沙后，裸露出的深埋的奇缘。
上弦月，客栈内。
你若仔细去寻觅，用心去感受，是有星火流窜翻飞的。
你慢慢去嗅，轻轻去听，扑面而来的有楚地悍刀的血腥，有阴谋诡计的狡诈，有廉价香料的浓郁，有天山白雪的清新，有灯火燃油的焦糊，有古朴烈酒的香醇……
众多气息交集于一处，汇成一股道不明，说不清的世俗风气，是属于普罗大众的滋味。
对于纵身世俗已久的老江湖这气息便不会陌生。
哪怕是初出茅庐的轻狂小子，走过几条泥泞巷子，住过几间江湖客栈，醉过几场人间大梦，血刃过几个无耻奸贼，骂过老天，哭过长夜，便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上的。
江湖是什么？
江湖什么也不是，却什么都可以是。
它可以是燕山飞雪，天河凝冰，也可以是花前月下，风清云翳。
大唐，西域，沙舟客栈。
“老子谢八就是这样！”
粗犷的西北汉子劈开腿，颇有几分霸道意味，骑在窄窄的长木凳上，多少有几分不和谐。
他的手里也没有空着——正扶着口楚地悍刀。
看那刀身反射的寒光以及刀刃那似有似无的毕露锋芒，有些见识眼界的人是能判断它的优劣的。
在这鱼肉杀伐的富属地，能有如此利器，想来该是有几分势力的人。
这粗犷的汉子有着近九尺的个头，身材是小山般的魁梧，脸上爬着一条蜈蚣模样的深疤，有几分棕熊样子，配上他那蛮横的语气，倒真真是只棕熊脱胎。
一背扶着口大刀的棕熊，多少是有几分神气!这身材结实得怕是普通刀剑都无法刺穿他的皮肉。
“你放屁!”一声尖厉！
留着山羊胡的尖嘴男人聒噪，那声音像是木楔子卡在机关齿轮上摩擦出来的噪响，倒是够难听的。
这开口便带着些异样味道的尖嘴男人，他身材与那棕熊恰恰相反：这山羊胡男人瘦的像是只野林窟子里逃出的猢狲，那明显是故意裁瘦过的衣服在他身上也显得过于宽松。
这留着山羊胡的猢狲样男人面色正赤，双目充血，不用想也该知道，这般样子该是有多么怒火中烧。
这精瘦男人也是这富属地有些名号的人物，往来这一方的过客都多多少少听说过些关于他的事迹。或许因为他的体型与模样像是猴头精灵，大家便都戏称他一声“猴儿爷”。
但也有的可笑，这猢狲模子从小便有个封侯加爵的梦，这“猴爷”又与那“侯爷”同了音韵，这一戏称在他看来反倒成了难得的美誉。
“你谢八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的模样，你哪里有什么大富大贵的面相！那长安贾家的货你也想着独吞？呵！人家可不是穷乡僻壤的土财主，那贾家百尺高楼，你谢八胃口再大，也当心一口吃不下，反倒给自己撑死！”这猴儿爷倒是“伶牙俐齿”，说话不妨也有些阴损毒辣。
说这话的空当，猴儿爷的手也不消停，在空中比比划划，像极了南蛮巫师正施展法术。
“咯，咯，咯。”一袭红衣的女人侧倚在小腹高的柜台上，削葱根的修长手指撑在腰后，丹唇微启，嘴里叼着根老旧毛笔，可怜那毛笔竟像是根草杆——不见几多狼毫。
有些秃！
这女人人称红秀娘，是这方圆十余里“富属地”唯一一家客栈的掌柜。
那猴头见红秀娘带着几分嘲弄般嬉笑，便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，嘴里不知在小声嘀咕着些什么，大概是什么咒骂，他也最擅长这些。
“呸，不会好好睁眼，老娘将你的眼睛挖出来下酒菜！”红秀娘将嘴上叼着的秃头毛笔吐在地上，眉峰汇聚而上挑，眼里精光四溅，嘴上功夫也不落后，俨然是一副不悦的神态。
听了红秀娘狠毒的话，猴儿爷后背一阵发凉，撇撇嘴，也不去接她的话。
猴儿爷算是有些愚智的人，一介妇人在这灰暗地带经营客栈，从不见有恶徒闹过事。即便是谢八那样的榆木脑袋也不会不明白：这女人定有些非凡手段。
猴子不愿多招惹麻烦，况且眼前就有个大麻烦，于是将矛头又指向谢八，连带着对红秀娘的森森怨气：“熊罴子，我劝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才好，小心银子没收到，先让阎王爷将你收……！”
猴儿爷的聒噪终于点燃了谢八的火气，还不等他说完，那骑在长凳的熊罴便猛然冲起了身，如同雄奇诡丽的山峰骤然拔起刺破云层。
不等那猴头做些什么反应，谢八便抡起厚实的拳头向猴子的胸口狠狠捶去，嘴里还怒骂着：“找死！”
猴儿爷尽管脑子精明些，但哪里会料想那谢八脾气竟如此易怒，骤然出手时，他便全然慌了神，呆立住原地，哪里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来。
于是谢八那拳头便结结实实打在他精瘦的身上，发出一声闷响，他便倒飞出去几丈远，直到摔在墙面才瘫下身子，滑倒在地。
“老子十几岁就在富属地杀人越货，要你多管闲事？”谢八黑头黑面，着实有几分地狱罗刹的可怖。
倚靠在柜台的红秀娘眼中流露出几分心疼，倒不是为那被打飞的猴子心疼，连忙上前规劝：“熊哥儿，莫要再动手，将我这小店掀翻了，奴家可怎么养活自己这条贱命。”说着，她还做作地假装抹着眼角，倒是有几分梨花带雨。
谢八大概是见惯了这女人的粗劣表演，也没有再为难猴儿爷，只是意味深重地点点头：“看在老板娘的面子，饶你这猴精一次。”
说罢，在桌板上撇下几两碎银子，冷哼一声，便再没说什么，提着他的大刀摔门而去。
那魁梧的身躯逐渐潜入了夜色之中，漆黑的夜，不知道他又要去哪里。
老板娘见那谢八离了客栈，提起裙摆，脚步轻盈地小跑过去收拾起了碎银子，又用脚踹了踹不远处瘫软在地上的猴儿爷：“那熊罴走远了，别在这里装死，我可没钱给你安置。”
猴儿爷听了红秀娘的话，狡猾地睁开一只眼睛贼溜溜打探起来，确定没了谢八的身影才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，站起身后还不忘用手整理衣服，拍打沾染上的灰尘，怎么也看不出他刚刚还挨了结结实实的拳头。
以谢八壮硕魁梧的体态，那一拳头哪怕是打在树桩上都能轰出个窟窿，更何况是打在看着就体格单薄的猴儿爷身上。正常来讲，哪怕他不死也要落下个终身残疾，但看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哪里像是受了什么伤害，大概是有些什么保命神通。
不过在富属地过刀口舔血日子的人，哪个又能没有个神通傍身呢？
“那熊罴子也只敢和我嚣张硬气罢了，若是换了贾家的大人物，他那身蛮力毫无用处，只能等着被粉身碎骨！”谢八离开了客栈，猴儿爷说话也没了什么顾忌，哪怕谢八在这里，他也曾一样喋喋不休，“不和我合作去劫镖，他就是去送死！”
红秀娘翻了个白眼回敬，冷笑道：“咯咯咯，就算添上你，也不过是多搭上一条命罢了。我劝你呀，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，那个没头脑的糊涂，你这狡诈的猴精怎么也跟着犯起了迷糊？”一边说着，红秀娘手里还掂量着谢八留的碎银子。
猴子拉扯来一个板凳，坐上去，眼皮上翻，表情轻浮：“你个目光短浅的女流之辈懂些什么，如果成了这一票，那可真是鲤跃龙门成仙得道。混迹在这富属地的人哪个不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过日子，指不定哪天就倒在了哪个土坑里，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久了，习惯就好。但是有哪个不希望等占了大富贵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，去找个安生的地方过安生的日子。况且猴儿爷我智谋无双，劫个镖那不是手到擒来？”
猴儿爷说得很认真，像是在陈述什么，但又好像在努力争辩着什么，也是在试图挣脱着什么。
听了猴儿爷的话，红秀娘收起了冷笑，转而是一种莫名的伤感，嘴里小声嘀咕着：“挣脱不了内心的枷锁，美好的向往反而是最碍眼的东西。”
“什么？”猴儿爷听不得深奥的话，只真切的听到“碍眼”两个字，想来是红秀娘拐着弯来骂他。
红秀娘没兴趣向猴儿爷解释什么，或许她本来就是要拐着弯来嘲讽挖苦猴儿爷的。只是不经意流露出的伤感的情绪还是让她暴露了什么秘辛，她总归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，简单的女人在富属地也活不成……
她没有再理会异想天开的猴头，而是来到柜台，从里面翻出本账簿，封皮上素绘着头熊，能看出是作画人随意勾勒来的，但也有几分传神。
她翻开账簿，找出空白的一页，用那根蘸着红唇印记秃了头的毛笔在上面涂鸦：“银子壹两”。或许是没了墨，笔迹很淡。
但刚写好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，小巧的耳朵动了动，随即小幅度地摇了摇脑袋，用笔蘸了些浓墨将先前写好的字涂抹掉，随即合上账本，犹豫一会儿，还是将封皮那头传神的熊涂抹住，再看不出什么样子。
涂完她便将那个账本随手丢在一边，轻轻叹了口气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着：“鸟为食亡，人为财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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